陳家煜

財務學教授:股票、歷史、政治、經濟、商業、科技 &「普通人的自由主義」作者

新加坡, 6/11/2024


新加坡換總理了,讓許多中國人羨慕不已,不但儒家威權政府成功地讓新加坡擠進世界一流的發達國家,而且政府居然可以不用家天下,李氏政權可以用人唯才,傳給賢能的下一代。人類所有的感慨都來自對比,這世上的東西,只要和共產黨一比,什麼都是好的。

新加坡在新冠疫情期間,讓我開了眼。原來新加坡有這麼多的外來移工,住在政府管理的宿舍大樓,為新加坡做粗工。這些移工,沒有移民新加坡的任何機會,都是短期打工賺錢,時間到了就走人,居住環境當然比不上新加坡本地人的住宅,社會福利也幾乎為零,但短期可以賺到的錢,還是對南亞、東南亞移工相當有吸引力。看著看著,我不禁想,這新加坡,就是近代斯巴達了。

斯巴達人像是天生貴族,不幹活,專練兵,菁英教育、嚴格的紀律,甚至還加上了優生學,不健康的新生兒,要加以殺害。所有斯巴達的農工生產,都給奴隸做,這群奴隸人口還遠超過了斯巴達人。所以斯巴達的軍人,很多精力花在鎮壓奴隸的暴動。

而新加坡社會也像斯巴達一樣,有「階級hierachical」和「用人唯才meritocractic」這兩個特點。

新加坡充滿了階級意識,而且是從小就灌輸這個觀念。我以前上班的時候,管的是新加坡的業務,到分公司出差的時候,分公司的經理講了一句話,讓我印象深刻,他和手下的年輕業務說,「台北總公司的人,都是大學畢業」,我們一下就得到無比的尊敬,因為在新加坡能唸大學的人,都是從小選材出來,腦子一流的才能幹的事。他們哪裡知道,台北滿街都是大學生?

這種國家中央集權的教育分流政策,有他的好處。像台灣、美國這樣自由的社會,大部份的時候,國家是沒有人材政策,你想幹什麼,就去幹什麼,因為自由,所以大家誰不想唸大學,當「人上人」?這造成很多不適合唸大學,但可以在技職領域取得一技之長,而有良好工作的學生,被迫變成了大學生。而政府主導的分流,還可以因應需要而改變職訓的專長。好比現在新加坡發展半導體業,就有很多中學生,被分流到半導體作業員的職訓。

人人都一個蘿蔔一個坑,社會多有秩序。但這秩序,來自於階級意識。從小的分流選材,就是一個灌輸階級意識的過程,國家要給優秀的人領導,你如果不夠優秀,就乖乖作個小螺絲,認命聽從國家的安排。而如果你夠優秀,國家給你無限的資源,給你最好的教育,賦予你最多的責任,培養你當國家的領袖。看到這裡,你就可以知道,為什麼台灣,或是中國,有這麼多的人羨慕新加坡這個現代理想國,自認優秀的人,誰不自認就該有這樣的待遇,當人上人?

但李光耀的新加坡,對於「用人唯才」這點,不是開玩笑的。同樣是在上班的時候,我代表公司去開一個大型會議,碰到一個新加坡的副代表,大概就是大使下面那個層級的官員,上台侃侃而談,口齒清晰,條理清楚,下台後,面面俱到,週旋各家,連我們這種小咖的,都客客氣氣。結果人家才二十來歲。只要你厲害,責任、獎勵一直來,沒有什麼年功序列,沒有什麼傳統制度,一切憑本事。

夢想建立柏拉圖這種人間理想國的人,當然知道「階級」和「用人唯才」這兩個制度上的重要,但絕少國家、社會、公司組織做得到。為什麼做不到?因為這兩者,有著極大的緊張關係。 封建社會裡的階級,不是基於用人唯才的理念,而是來自血統。這是人性,人的自利人性,延伸到子子孫孫。打下天下的朝代建造者,要壟斷資源的方法,自然是發明以血統為基礎的封建制度,分出凡人和貴族,製造不可跨越的鴻溝,所有人才會甘心接受先天分配的角色,統治者才能讓後代世襲這些資源和好處。

但依血統製造出來的貴族,雖然有所謂的「貴族義務noblesse oblige」,要求有權的人,要有責任照顧下階層的人,但我們知道更多的是從小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,既無能,也無德。把權力交給這些貴族,國家敗亡,只是遲早的事。

所以新加坡這個融合「階級」和「用人唯才」的制度,有極高的優越性。如果階級的取得,來自於能力,那國家社會可以維持秩序,又可以保持活力。

但我可以預料,新加坡幾十年後,這個制度一定會崩壞,因為掌握了階級權力的世家大族,絕對不會輕言開大門給下階層的子弟,隨意向上流動。開國的這幾代,也許做得到無私放權,但等著看,人性注定會摧毀所有仰賴無私人性的制度。想像世家大族子弟,出了不中用的傢伙,給分流去工廠當作業員,你認為他們會甘心接受結果嗎?送出國唸書,就算花錢買,也要唸大學,然後憑關係,回國當官。一個又一個的特例,就慢慢地把制度給毀壞了。

歷史上多的是這種為了家族私利,而斷送國家未來的例子。羅馬皇帝本來都是按才能,而不按血統,但Marcus Aurelius壞了傳統,傳子不傳賢,種下了羅馬敗亡的種子。西班牙的世家大族勢力龐大,造成國家的治理失能,而把整個西班牙帝國勢力範圍,都弄成一個落後國家的模樣。

而因為知道自私家族對社會的傷害,有些歷史人物充滿遠見,用了一些很不自然的機制,以求控制家族勢力。中國從秦始皇開始的大一統,廢藩設郡縣,是一個例子。鄂圖曼帝國為了防止軍隊家族化,蘇丹建立了Janissary兵團,也是一個例子。他們從東南歐擄來基督徒小男孩,從小灌輸伊斯蘭教義,效忠蘇丹,嚴格紀律,並且禁止成家,企圖以機構的力量化解家族勢力,卻意外成了帝國的強兵。而天主教禁止教士成婚,也是杜絕在教會裡形成世襲的力量。這些強勢,但違反人性的舉措,自然造成歷史上許多的問題,Janissary後來也不可避免地讓世家大族給影響而失去了刻苦的精神,變成了半世襲制,而天主教士不能結婚的規定,到今天都還一直地影響著天主教會。中國更不用說了,到今天,都還是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的大一統思想。

李光耀自承,他是學習天主教會千年的歷史,打造人民行動黨。他的野心,當然是希望,新加坡可以在他的徒子徒孫治理之下,保持「階級」和「用人唯才」的均衡,千年而不墜。但這野望,注定是要失敗的。除了我說的人性問題外,就算人民行動黨可以世世代代清廉有效率,時時以民為本,他們還會面對一個巨大的問題,就是「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」。

菁英統治的一大問題是菁英領袖,永遠認為他們可以解決所有問題,而且解決越多問題之後,他們又會更覺得自己了不起,計劃越訂越宏偉,但人世間事,豈有盡如人意的道理?一旦經營開始出現問題,這種依計畫行事,而非依自由人自由發展的社會運行,就會進入惡性循環,越想用力拿政府力量解決事情,越容易把事情弄糟。如果政府把小孩子分流到一個沒有未來的職訓呢?如果AI取代了所有的低階人力,那這些人怎麼辦呢?德國的發展,慢慢地顯現出過早職訓分流的問題。但這只是菁英統治的一個面向的問題,這世上,沒有人可以面面俱到,永遠不出錯。

不過,我覺得最直接威脅新加坡未來的,不是這些問題。而是他們有斯巴達一樣的問題,斯巴達人雖菁英,但人口日漸減少。斯巴達雖然戰無不勝,但他們畏戰,除了害怕奴隸暴動外,也因為每一次戰爭,都要損失尊貴稀少的斯巴達人。到古希臘文明的後期,馬其頓崛起的時候,斯巴達已經不再重要,人口的發展,自己解決了斯巴達。

新加坡也是。想像如果你處於社經地位的上層,你不敢多生小孩,因為你要把所有資源投注在少數的後代,才能在競爭激烈的取才機制裡出頭。而處於社經地位下層的居民,也不敢多生,誰不想下一代翻身成為上流社會?那不是更應該集中資源培養小孩?所以新加坡有著世界最低的生育率之一。新加坡想要吸納一些中國移民,補充新血,但其實就像斯巴達人一樣,又期待這些移民,又害怕這些移民摧毀了新加坡的文化、制度,所以新加坡不可能大幅開放移民,注定要面對斯巴達一樣的人口學問題。

美國開國先賢,特別注重打破英國社會裡的階層觀念。美國革命裡的平權精神,不容許菁英,尤其是貴族主義的存在,而且開國先賢也知道用人唯才的道理,所以在平衡「秩序」和「自由」之間,選擇了重自由,而輕秩序。所以美國社會,比其它地方的秩序,通常是亂多了,但美國社會是真正讓下層社會的人,可以憑實力出頭。不信,你看近百年來的美國大富豪排行榜,有世襲的,但更多的是白手起家的,真正是江山代有人材出。

「民主自由」對李光耀,或是中國共產黨人,而言,是一個難以理解,又不想了解的東西,也是台灣終究會超過新加坡的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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