財務學教授:股票、歷史、政治、經濟、商業、科技 &「普通人的自由主義」作者
不可證偽的人生, 7/4/2024
台灣經濟的近乎一極化,解決了「文組」、「理組」的爭議,只要有思考過未來,加上一點數理能力的學子和家長,職業性向的取捨是毫無爭議,但這也造成了分科上的歧視,有些理組的學生不知道哪裡來的驕傲,到處嘲笑文組的學生。
先講兩個故事,再告訴你我對文、理爭議的看法。
矽谷青年導師Paul Graham大學在康乃爾唸哲學,後來去哈佛唸電腦博士,但畢業後,他想當畫家,所以他先去了義大利上學,學畫畫,但他覺得義大利的學校很普通,所以回來羅德島設計學院繼續學畫。之後呢,Graham在紐約過著波希米亞般的畫家生活,窮苦的活著。有天他聽廣播,聽到一個基金操盤手的談話,年紀明明和他差不多,卻好像生活過得很好,突然之間,Graham問自己,「要不,我來發財看看?」有錢以後,想做什麼都可以。
所以Graham回到電腦本行,和研究所朋友,想想辦法看可以用什麼方式發財。那是1994、1995年,也就是網路正要起飛的時候,用Graham的話說,「發財列車,就要離站了」,所以他快速地跳上列車,用他的程式能力,做了一個平台,讓想開網路商店,但沒能力建網站的人可以使用。這個Viaweb的生意,後來賣給了雅虎,讓Graham真的發了財,於是開始了他隨心所欲的生活。
Graham是從小移民美國的英國人。下一個故事是長大後移民英國的德國人。
馬克思的爸爸受惠拿破崙帶給萊茵地區的劇烈自由化,所以他由猶太教改信基督教,變成了普魯士的法官。他希望他的長子,像他一樣,受大學教育,然後進入普魯士政府,繼續他們的資產階級生活。但馬克思先在波昂唸書,成天在酒吧喝酒鬧事,眼看他爸爸的計劃就要失敗了,就強迫他轉學到柏林,要他好好習法。但馬克思到了柏林,雖然無緣上黑格爾的課,但他完全被黑格爾的思想給迷住,因而把法學放棄,專心學習哲學。馬克思做學問還是很認真的,所以一路唸到哲學博士。但他原本夢想拿到博士後,找到教職,好好過著學院裡的生活,卻因為普魯士,或著說是十九世紀的歐洲,發生了巨大變化,而把他的夢想打破了。
拿破崙的破舊立新,帶給全歐洲,尤其是德語地區,史所未見的衝擊。自由的思想,時時刻刻挑戰保守的君主國家,而在打敗拿破崙後,這些反動保守的政府,連忙地把所有的自由化措施給廢止,而大學裡的自由思想,更是危害政權的來源,所以普魯士政府減少大學的經費,把許多的教職廢除,因而造成一整個世代,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沒有辦法取得有保障的工作。馬克思轉去從事新聞工作,寫文章過活。但他一輩子都在窮困潦倒,帶著一家子人,變成了紙上革命家,到處借錢過日子。要不是他的好朋友、革命夥伴恩格斯繼承了一大筆財產,慷慨的支持馬克思,馬克思一家變成路倒死屍,也不是不可能。
馬克思想不想發財?肯定是想的,如果他有錢,他可以毫無遺憾地進行他的革命事業。他的母親有地、有財產,所以馬克思常年地向他母親要錢,甚至要預支他母親死後的遺產。如果他像Graham一樣,跳上了發財列車,歷史會有什麼樣的結果?他是有機會過上資產階級的生活,因為他的表兄弟是荷蘭菲利浦的創始人,很有機會幫他找到好工作,但他不要。
我不覺得Paul Graham或是馬克思,或是任何成功、歷史留名的人,會真的很後悔他們人生的選擇。而這兩人的故事,更不能當成是人生選擇的樣本。
Or is it not?
英文有句話說,例外證明了規則The exception proves the rule。正因為例外的稀少,所以通則才是正常的道理。
人生要取得事業上的成就、人生的幸福,用理組、文組的分別太粗糙。理組裡面,有些科系還是過得苦哈哈,而文組裡,當然還是有人生勝利組。真要劃分,我認為要從「能否證偽,能不能經得起檢驗」作為條件,比較適當。
我以前推祟四師,認為他們是人生翻身的最好職業選擇,這四師是「會計師、律師、醫師和工程師」。放在這個「能否證偽」的框架裡,這四師,還是上選。會計師、律師的工作做得好不好,結果看得一清二楚,好的會計師和律師,能輕鬆解決客戶的問題,還能防範未然。也許客戶一時之間,會受言辭鼓動,而聽信了無能的會計師和律師,但只要問題來了,行不行,看得一清二楚。能力、努力及創意和結果有正相關,就是能否證偽的一個關鍵。
醫師和工程師,通常在比較大的組織裡運作,所以有時候無能的人,可以躲在組織的後面。但長久下來,醫師能不能看病治病,工程師能不能解決問題、保持生產順利,產品能不能開發,都是看得出來的,都是可以檢驗的。
好,那來看一下其它的行業。
放在傳統文理分科的框架裡,文學、藝術和音樂是很容易被歸屬於魯蛇組,但文學、藝術和音樂其實是可以檢驗出好壞的。書好不好看,藝術、表演作品優不優秀,是有市場和時間可以檢驗的。如果真的有能力,從事文學、藝術,人生成功、圓滿是有可能的。但這路是辛苦而競爭激烈。Paul Graham如果沒有走上發財的路,他是不是可以變成知名的畫家,過上好日子,非常值得懷疑。
同樣的,理組裡的理論物理這些純科學,當然是可以歸為可以檢驗的學門,但這世界能提供的機會,就像文學、藝術和音樂一樣,少得可憐。如果你不是少見的天才,還是盡量要迴避這些選擇。運動作為職業生涯,大致也是這個路線。
文組裡的政治、經濟、商業都應該要劃入可以檢驗的勝利組。但理組裡的心理、文組的社會學,應該避而遠之,美其名為社會科學,但很多的社會科學並沒有依照科學方法,研究結果還不能複製,不能證偽,就代表各說各話。
各說各話的學門裡最極端的當然是哲學和宗教,年輕人,千萬不要選這些學門當成人生的目標。宗教和哲學對人類社會至為重要,但當你傾一生之力投入無法檢驗的學問,除非你是馬丁・路德、康德,還是尼采,不然走上這條路,你就會一生痛苦。
為什麼可以檢驗的生涯會給你幸福,而不能證偽的追求,會給你痛苦呢?
列寧革命成功前後,布爾什維克黨人有一個很大的路線爭議,馬克思的共產史觀裡,人類社會得先有資產階級的布爾喬亞文化、自由民主,然後才會有受壓迫的無產階級革命。但俄羅斯在十月革命前,沒有資產階級,也沒有壓迫無產階級的資本家,封建、落後的俄羅斯社會,怎麼走到共產社會?他們鑽研馬克思的文章,他們試圖找出馬克思字裡行間給他們的啟示,但最後決定這場辯論的,還是來自實際需要,政權已經落在手裡了,不做共產主義可以嗎?於是他們發明新的思想,然後塞給馬克思。
但史達林的獨裁,並沒有改變蘇共研究馬克思學問的傳統,毛澤東更持續了這個意識型態傳統。為什麼呢?因為馬克思的共產主義宣言和資本論,已經成為共產黨的聖經,共產主義成了無法證偽的學問,一如中世紀的歐洲為羅馬教會所控制的基督教義,或者是千年帝制下的中國科舉所禁錮的讀書人。沒有證偽,沒有檢驗,一切皆按權力的需要隨意扭曲,任意發明,這對獨裁統治者,或是掌控資源、權力的人,最好的安排。
整個國家,一如現在的中國,到處設立馬克思學院,散播宗教一樣的人治意識型態,會有什麼問題呢?這個問題的答案,就是為什麼選擇這些學門當成生涯會是災難的原因。
首先,在沒有辦法檢驗的行業裡,生存的第一要件,就是決定誰是老大,然後決定自己要選哪一邊站。一旦以權力作為一切決定的準則,所有的道德、價值觀,甚至是人性,都要捨棄。你以為你學習的是上帝傳給你的教義,你以為你讀的是馬克思原典,你以為不同的看法可以經過討論取得更深層的涵義,但你錯了。所有的一切,都得依權力決定。今天的黑,就可能是明天的白,沒有人知道。
小自個人生涯,大至國家社會,如果運行的法則,都是無法檢驗,那你就只能隨波逐流,祈禱自己受天眷戀,而平順一生。個人意志、努力等等,全部都不算數。這樣的人生,要怎麼樣幸福,怎麼樣不充滿痛苦呢?
而如果你選的是可以檢驗的生涯,那你的創意,你的努力,甚至你的運氣,都可以從結果裡看的出來。人生沒有什麼事,比年老時坐在搖椅,輕鬆而愉悅地看著自己辛苦努力的成果,幻化為美好的回憶、殷實的財富、努力生活的子孫,來得更痛快。
Paul Graham的諸多人生選擇,最後是選了最有回報的創業,也是最能檢驗努力、創意和能力的一行。我非常相信他有一個充實而快樂的人生。馬克思呢?我其實也是覺得他的人生是充實而快樂的。他年輕的時候,選了哲學,這是他窮困潦倒的根源,但他後來選了政治,或者說是革命家,那他的窮困,就不再是他的痛苦,因為從1848的歐洲革命潮開始,一直到1871的巴黎公社,馬克思的地位一直在提升,在左派的眼裡,他越來越重要,他的意見可以左右歐洲的政治,一直到今天,他都還遺禍人間,能說他不重要嗎?
政治是一個全天候受檢視的行業,也就是選了政治,而不是哲學,馬克思的人生才充實而有意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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